这么普通朴实的一个小四合院,南北各三间,东西各一间,全都低矮得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檐,如果不是和一个伟大的名字联在一起,怎么能有如此巨大的永恒魅力!
我睁大眼睛,愣在北京阜城门内西三条胡同21号鲁迅故居院子里。
当我还是一个戴红领巾的中学生时,我就从课本上知道了这里的一树一屋,一灯一笔。当年先生手种的丁香、碧桃、花椒、榆梅、青杨都伴随先生去了,如今只有一株刺梅依然在院子中间静静地吐蕊开花。我久久地凝视北屋那凸出的十平方米灰棚,先生自称“绿林书屋”的卧室兼工作室,亦即大名鼎鼎的“老虎尾巴”,感到又亲切,又熟悉。我东张西望,寻寻觅觅,那“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哪里去了?那凝聚着中日人民深情厚谊的穿西装留八字胡的藤野先生的照相是不是还挂在墙上?还有那为象征封建势力的雷峰塔倒掉而发出衷心欢呼的“金不换”毛笔……
故屋里清寂、宁静、肃穆,正好让我静静地追寻先生的足迹。鲁迅先生在北京生活了14年,最后两年也是最辉煌的两年是在这里度过的。先生从1924年5月25日到1926年8月26日这两年三个月820个日日夜夜里,先后写下了232篇文章,其中有世纪经典:散文《秋夜》,小说《伤逝》,杂文《纪念刘和珍君》等,平均3天写1篇。先生同时还编辑《莽原》等三四个刊物,同时还印行了中国小说史研究的开山著作《中国小说史略》等三四种著、译,同时还为文学青年们编选集、写序言、校改文稿。特别是与此同时,先生还被教育总长免职,遭北洋军阀政府通辑,一句话,鲁迅先生这3天1篇是在凶恶的政治高压、繁重的工作负担下完成的!许广平曾回忆说,当时鲁迅先生常常因为忙夜里就和衣而卧,“打个盹儿”,又爬起来,泡杯浓茶,点支纸烟,重又投入工作。先生过的是战士在战壕里的生活。先生自己也说,有时一边吃药,一边工作,将血一滴一滴地洒在生活的路上……这是何等卓越的才情!这是何等宽广的襟抱!这是何等刻苦自励的拼命精神!我于是一下子读懂了为什么时代选择了鲁迅,历史钟情于鲁迅。
西三条胡同21号是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之父”的辉煌一生中的一个重要驿站,窗格里至今影影绰绰使我们仿佛瞥见在那个“风雨如磬”的黑暗年代里,先生艰苦卓绝、顽强拼搏的清瘦身影。1955年5月22日周恩来在参观“老虎尾巴”时,也不禁赞叹道:“鲁迅的生活真艰苦啊!”“鲁迅故居虽然小,但意义可不小啊!”
可惜所有的门都上了锁。但这丝毫也挡不住先生与我对话,先生为我释疑,丝毫也隔不断先生与一个陌生后辈呼吸相通,感情交融。我痴痴地伫立在北三间屋檐下,倾听每一块青砖、每一片细瓦向我描述70年前的往事。鲁迅先生当时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世界语专门学校、集成国际语言学校、黎明中学、大中公学、中国大学等8所学校兼课,他在家里经常接待的学生有100多人,几乎遍及北京各主要学校的各个系科;刚搬到西三条的一个月来访青年33人次,南下赴厦门大学之约离开西三条的一个月仅26天来访的青年60多人次。我也是做教师的,我知道拥有这许多来访者谈何容易,我还掂量得出这些数字所意味的先生曾经付出的满腔热忱,数倍辛劳,无限的期望,无数的心血……在朝北会客室里,或是“老虎尾巴”里,先生思想深邃而待人和善,谈锋犀利而平易近人,和青年们谈理想、谈时局、谈学习、谈刊物,愤怒抨击黑暗势力,无情嘲讽御用文人,幽默地刻画老中国儿女……直到今天,我隔着门窗,依稀听见先生用略带绍兴话尾音的“蓝青官话”在对青年谆谆教诲:“你看我的棉被,是多少年没换的老棉花,我不愿意换。你再看我的铺板,我从来不愿意换藤绷或棕绷,我也从来不愿意换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夜深了,青年们满载而归。西三条胡同的夜是黑洞洞的,偶尔传来远处几声凄凉的狗吠。先生举着煤油灯送青年出门。一盏晕黄的灯火驱赶了胡同深夜的黑暗,也永远地高悬在青年们漫漫人生风雪路上。
我用手摸摸这扇留着先生手温的窗格,用脸贴贴那张先生手擦过的玻璃,一脚现实一脚历史地留连忘返在一片恭敬和崇仰的思绪里。历史作证,放眼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难道有这样的第二人吗?放眼一部中国现代教育史,难道有这样的第二人吗?郭沫若称赞鲁迅“是一位以身作则的伟大的教育家”,从不轻易赞许人的柳亚子也表态:“近世对于儿童教育最伟大的人物,我第一个推崇鲁迅先生。”30年代更有人称鲁迅为“现代圣人”。
后园的草绿了又黄,院子里刺梅花谢了又放,西三条21号这座普通朴实的小四合院,是永远灿烂地矗立在中国历史上的一块圣地!